文/未名湖开yun体育网

苦竹寨就在目下了。

这个藏在武陵山深处的寨子，只剩不及百十户东谈主家。澧水在这里拐了谈弯，把寨子推到了峭壁下，寨对岸是重重叠叠的梯地和稠密的原始森林。

时值中秋季节，咱们一家子驾车而来。从桑植县城往西，山路越走越弯，山势缓缓闭窄。此次携妻女老家重游，不为印证旧书上“千帆林立”的记录，倒像是来见一位故东谈主——一位被时光渐忘的老者。

进得寨子，这时雨来了。

不是暴雨，是那种紧密绵长的雨，把远山近水王人融成了一派湿绿中夹杂着狂野有韵的秋黄。澧水坦然的水面被雨点击破，吊脚楼的倒影在水里已一鳞半瓜。这雨洗去了名义的浮尘，让古寨本体里的幽光透了出来。

穿过焕然如新的仿古寨门，青石板路就铺在目下。已接近晌午时辰，古街上三五成群地洒落着一些远谈而来的游东谈主。空气里似乎足够着羊粪的滋味，也搀杂着炊烟的暖意。两旁的木板房挨得极近，屋檐险些邻接，漏下一线天光，适值落在湿润的青石板上。

这眼下的青石板，已被宽广双脚磨得澄澄发亮。伸手触摸，一股凉意直透掌心。这凉意里，似乎还留着从前的声响——船工靠岸的吆喝，脚夫千里重的脚步，商贾动听的银钱声。再细听，还有明朝土司覃垕王领兵过程的脚步声，更有红二方面军途经时，土家女子在门后轻声哼唱：“睡到那更阑过，门口嘛在过兵……媳妇你快起来，门口挂盏灯，照在阿谁正途上，同道们好行军……”

所有这个词这些声息，王人被青石板储藏着，等着有心东谈主来听。

抬眼望去，吊脚楼群悬在山崖边的水岸上，重重叠叠，一些插入水里的细长木脚，很容易让东谈主想起一只只觅食的水鸟。窗棂大多破了，糊窗的纸早没了踪迹，只剩下一个个黑洞。可就在这片千里黯里，竟有几盆不远不近的三角梅从陶盆里调皮地探出生影来，红得无论不顾。

行走中一扇木门“吱呀”开了，又名年过八、九旬的老太婆端着木盆出来泼水。她缓缓地直起腰来看咱们，目光空茫镇定如死后的澧水，仅仅昂首一排忽又俯首进去了。她的一世，随机就如这古寨子里青石板上岁月徐徐碾过的思路，那样长远而厚重。

两条古街交叉处忽然传来“咚咚嚓”的声息，动听而抓拗。那是土家东谈主制作念乐器或者原木居品的刀挫声。这声息不像冲突寂寥，倒像把寂寥钉得更深了。

船埠上火食墙屹立在雨中，青砖上爬满青藤和凤尾草。这墙见过商船连辑的荣华，见过红色火种的彭胀，听过贩子喧嚣，也浸润过战后的死寂。如今，它仅仅静静地立着，和咱们这些其后的访客沉默相对。

苦竹寨的好意思，在于它的颓残。唐末建寨，明清时曾是澧水上的枢纽，“千帆靠岸，百货转运”。山外的盐巴、布疋从这里进山，山里的桐油、药材从这里出去。坊间据说，清末民初极盛时，古寨竟也奉养了青楼三、五家十数名风尘女子。文东谈主骚人也每每是步着这荣华的营业气味和原始荷尔蒙在这古寨的温情里留念忘返。其后陆路通了，水路缓缓冷清，寨子就像落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在时光里徐徐老去风干。

雨停了。夕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黑瓦镀了层金粉。远山传来阵阵呼啸而过的轰鸣——这一列列象征当代闲雅的高铁，却忽然让我想起在桑植县文物馆见过的一件蚕蛹陶器。六千年前的桑植先民从野蚕吐丝中滋长出闲雅的晨曦；六千年后的今天，这个古寨也在恭候我方的破茧时辰。

夜色渐浓，游兴未衰的我独自坐在临水的石阶上。寨子里亮起寥如晨星的灯火，昏黄而温暖。山腰上的旅客中心却是一派灯火通后。依然通车的高铁和高速，正把这片地皮拉进新时间的洪流。这气候，让东谈主想起旧书上记录的澧水航谈里千帆竞渡的步地——昔日的荣耀荣华，正以另一种阵势和姿态款款纪念。

临走运回头，寨子已全王人隐入山的阴影。惟有澧水还泛着微光，抓拗地流向辽远。它带走了当年的舟船和喧哗，却把这份颓残的好意思，恒久地留在了岸上。

苦竹寨从来莫得死。它仅仅从商贸交游荣枯和水、陆路交通变迁的旧梦中醒来，正要千里入闲雅传承的新梦去。脱贫攻坚、乡村振兴、高铁灵通、文旅兴起……这一切王人在重绘着武陵山区的疆城。昔日的澧水船埠，正在成为文化会通的新驿站。

那夜回到住处，绽开桑植所在志，对于苦竹寨的记录惟有寥寥数语：“唐末建寨，明清为枢纽，商贾云集。后陆路兴，遂衰。”

合上书，窗外仿佛又响起了大湘西的私有的山雨声。但仔细倾听，雨声中还夹杂着别的声响——高铁驶过的呼啸，旅客的言笑，还有陈腐闲雅与当代想潮碰撞的回信。

那首脍炙东谈主口的《门口挂盏灯》还在依稀传唱，苦竹寨的灯火开yun体育网，也会在新的早晨里，照亮更多前行的路。